2019年1月17日 星期四

我的女性主義第一堂課,是大學時期男友教我的 http://bit.ly/2FIYVcf 印刻文學 他常質問我,妳又拈花惹草了嗎?去影印店跟老闆聊得投機,是勾引影印店老闆,被陌生人搭訕,是勾引陌生人。只要有人想跟我交談,都是我的錯。一惹他生氣,就罵我,「妳現在列入待觀察!」於是我總陷在被分手的恐懼裡。我害怕分離,一提分手我就完全溫馴。 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,是大學時期的男友教我的。 那年我二十歲,跟室友鬧翻,一個人搬出來。我們在校園的頒獎典禮遇見,他大我七歲,在念博士班。當時我正準備考研究所,遇上學術能力強的人就崇拜,而且他又高又帥,講話斬釘截鐵,很可靠的模樣。 我們認識三天就在一起了。當時我太寂寞,決定抓住他。兩人相遇很簡單,可是二十歲的我不知道,要跟另一個人活得一樣簡單,很難。   他說,我對自己、對妳,都懷抱很高的期望。 我們相處的時間幾乎都在我的小房間。他一來就盤踞那張大大的床,我窩在床沿,仰頭看他的臉。「知道妳是寫作者,有點疑慮,怕被妳寫。」這句話在空氣中說出來的時候,我感覺有什麼縫隙裂開來,可我太想被愛,沒多想它。 事情就那麼一點點開始了。   他的口頭禪是:「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。」跟高中男友在補習班樓梯間親熱,這是錯的,在室外,妳真噁心。和當別人小三的朋友當朋友,有沒有一點道德判斷?「妳腦袋不清楚,我要幫助妳走出以前的噩夢。」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噩夢,他說我有,我只好走出。 他解釋給我聽,「情人眼裡容不下一粒沙。」不管教就是不愛,不吃醋就是不愛。「我把妳放在手心上疼愛。」在他的要求下,我開始斷絕與他認為人品有問題的異性朋友往來。可是,他覺得我的每個朋友都有問題。 跟朋友說話,我的腦海出現兩種聲音:一個是我本來的聲音,一個是他的。從前的那個我欣然聆聽,從他體內長出來的我,則想指責朋友一如他指責我。我不曉得要用哪種聲音回話,漸漸地就不再見朋友。 圖片|來源 交往一個月後,我關閉寫了多年的部落格,丟下讀我的人。我發現自己記下的都是衝突──他跟我世界裡的一切都衝突。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,但公然講他壞話應該是不對的事。 在那之前我沒談過幾次戀愛,不知道什麼是戀愛。看到他這麼努力接受我,我想這就是愛吧。那麼我也要回報他的愛:我要努力變正常,變得像課本寫的那樣正常,變得像奇摩新聞下面的留言一樣正常。我好謝謝他願意忍耐我的髒,幫我清洗乾淨。他真愛我。 可是好孩子也有忘不掉的往事。遇到他前我曾非常喜歡一個人,他認定那個人弄髒了我,對他恨之入骨。將那件事寫成散文〈時間情書〉,投稿教育部文藝創作獎。過一陣子告訴他,他勃然大怒,問我為什麼不先問他?我困惑了很久,不知道投文學獎要請示他。他要我致電主辦單位退賽。打去教育部,教育部的人說,馬上要進決審了,麻煩妳寫一張切結書,證明自願退賽。我把那張紙拍下來,傳到網路,愛的呈堂證供。 退賽後一段時間,我手賤,又瞞著他投稿《聯合文學》。那時根本沒人知道我是誰,編輯卻留了稿,說會試著排進版面。一年半後,編輯來訊,說下個月刊出。那是碩士班筆試的前夕,我們已經很久沒吵這件事了,我早就忘記這是件事,興高采烈告訴他。他罵我罵了整個晚上,要我向聯文退稿。我說來不及了雜誌排版了,其實我不知道排了沒反正我不想退。第二天筆試不曉得怎麼考完的,他說:「妳自找的。」 有時也跟他吵,你永遠不會懂我跟寫作的關係。他反駁:「我怎麼不懂?我也在寫論文啊,我當然懂!」 可以吵的還有很多。期末考去圖書館,留幾樣文具佔位子,考完試回來桌上多了一本書,正納悶,對面的男生說,看妳只放一點東西,順手幫妳佔位子。我道謝,回家後打給他,今天碰到好人了欸,他大罵,「妳是不是做了什麼讓別人誤會的舉動?哪有人這麼好心幫別人佔位子?叫妳不要亂勾引別人!」跟久未見面的高中老師碰頭,聊到晚上十點半,他也罵,「一個人品沒問題的男老師會跟女學生單獨待這麼晚嗎?以後不准再跟老師出去了!」 他常質問我,妳又拈花惹草了嗎?去影印店跟老闆聊得投機,是勾引影印店老闆,被陌生人搭訕,是勾引陌生人。只要有人想跟我交談,都是我的錯。問他,難道你朋友都不會這樣?他說,都不會。難怪他沒朋友。 一惹他生氣,就罵我,「妳現在列入待觀察!」於是我總陷在被分手的恐懼裡。我害怕分離,一提分手我就完全溫馴。 有時他也照顧我,比如帶我去吃飯,吃完就把衛生紙扔進我還在吃的盤子裡。好好求他,會載我去買東西,是的,求,想去全聯要哀求很久,求到最後他會帶我去。雖然下車必須用跑的,讓他等久了會生氣。 不生氣的時候,他就開玩笑。只要是玩笑,都能無限上綱。他最愛拿我的家人開玩笑,哀求他不要講家人,他會說:「妳自己可以講我為什麼不行?」告訴他我去做任何事,比如導聚,他都回,「不准去。」哀求他不要開玩笑,說我壓力好大,他笑了,「有什麼好有壓力的?如果我叫妳不要去妳就真的不去,我就不會開玩笑。既然妳會去,那我開玩笑有什麼不可以?」 開玩笑好好玩,他看到傷口就要踩。可我還是覺得他對我很好,因為不知道什麼叫好。很愛就是很好的意思吧?他的世界確實只有我,他要我的世界也只有他。(推薦你看:「沒有你,我活不下去」恐怖情人往往有界線不分的愛情觀) 與外界幾無接觸的日子,有個跟我比較有交情的學妹,偶爾把聽來的消息告訴我。有一次學妹轉述別人講我們八卦,他認定學妹針對他。畢業前跟學妹約吃飯,他說,不准去市區吃,只能在學校附近。「她講我壞話,我讓妳跟她吃飯已經很好了,吃飯就吃飯,在哪吃都一樣,為什麼一定要去市區吃?」吵了很久,硬是去市區吃了火鍋。 畢業典禮那天他來陪我,從頭到尾我都很小心不要讓他給我難看。典禮過程他倒是表現的不錯,結束後去校內的摩斯,裡面滿滿畢業生,我在櫃檯等結帳,他說,「把畢業帽拿下來啦,現在典禮已經結束了,戴帽子很做作。」我說不要,「剛剛流汗,現在帽子拿下來頭髮會很亂。」他又催我,「趕快拿下來,妳看其他人都拿下來了,妳這樣真的很做作。」但今天是畢業典禮欸,「戴畢業帽到底哪裡做作?我不要拿。」於是,他伸出手,直接把我的帽子摘掉。 那一刻我有種衣服被剝光的感覺。我把帽子奪回來,去廁所重戴。走進廁所遇到不熟的同班同學,勉強擠出微笑打招呼,他卻從後面追進來,大喊:「妳知不知道妳這樣真的很做作?」我覺得很想死,我最不堪的感情生活被別人撞見了。  碩士班到了台北,他幾乎每個週末上來找我。房間換了一個,還是整天關在裡面,無路可走。那時我最好的朋友也在政大,他提議,週末大家可以一起出去玩。有一天他要我問朋友,下午要不要一起去淡水?朋友說今天已經排好計畫了,下次吧。轉告他,他大罵我朋友不識相,再三向他確認,是不是在開玩笑?他說對啊她很不識相啊,當然不是開玩笑。 圖片|來源 那時我已經沒有力氣,再在任何人面前,替他粉飾什麼。過陣子他來,又罵我朋友,我警告他上次的話已經告訴她了,他氣急敗壞:「妳聽不出來我在開玩笑嗎?妳居然把這種話轉告妳朋友,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妳朋友!」那是半夜,他說天亮就要離開,考慮分手。我道歉道到天亮,他才答應再給我機會。 總是這樣。不管他多生氣,只要我低聲下氣道歉,他就會原諒我。一遍又一遍重複,宛如咒語:「只要妳乖乖聽我的就好。」 在這樣的生活裡,思考是禁忌,書寫也是禁忌。為了不惹他生氣,我幾乎什麼都不寫不發,偶爾會想我到底愛寫字還是愛他?只有一次投稿台中文學獎,寫心悸的聲響,不知道為什麼把他寫進去而且寫得很悲哀,我想那是一種下意識的,自己不知道痛的痛。 到台北後,距離畢竟拉遠了些,我想回復跟寫作的關係,偷偷溜去學校的文學寫作坊,在他看不見的地方,因為別人談論我的作品而流淚。 週末來台北,他比以前更喜歡推推打打。我耐痛度極低,抗議無效,抓狂用盡力氣打回去換他翻臉,說我不懂別人在開玩笑。在他旁邊,我從不穿毛料或針織衣服,會被扯壞。 有一次逛秋水堂,踏進去才發現是寫作坊的學弟坐櫃檯,我很緊張,怕他又動手,匆匆逃出來。走到馬路上他很生氣,「怎樣?跟我在一起很丟臉嗎?」對啊很丟臉。我開始瞞著他做心理諮商,好多次諮商主題都是怎樣可以不被打?諮商師到後來也很無奈,說:「那妳就跑啊。」 跑,跑去哪?他甚至常常讓我在床上流血。 上男女板 PO 文,請大家幫我評估交往狀況。底下的人紛紛推文酸我:「你們真是天生一對」、「妳真的很幼稚」、「絕配啊」、「千萬別分啊」,我想那時我已經壞掉了。後來我寄站內信給其中一個罵我罵最兇的人,寫了長長的細節,對方來信道歉,告訴我一定要堅強。(看看更多:讓我們從零到一聊聊母豬教與網路霸凌) 也許相處得太久,或在台北待久了,自我的意識慢慢長了一點回來。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,絕不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一輩子。可另一個聲音又告訴我,相愛不容易,再拖一陣子吧。 終於下定決心提分手那天,多少也做了玉石俱焚的準備。他居然沒抓狂,如夢初醒般哭著留我,說一切都願意改。他對生命的想像畢竟很簡單,可是,三年的時光已經換不回來了。 他悲傷地問我,「我一直非常肯定妳的才華啊。難道妳不知道,自己很有才華嗎?」才華?一個人,被另一個人這樣對待,怎麼還會,保有才華那樣的東西呢?只想起交往之初,哀求他不要一直否定我,他回:「笑死了,從來沒看過有人向別人要讚美的。」可是,看著他深情的眼神,我還是相當難過,覺得自己好殘忍背棄了他。 分手後好一段時間沒有力氣跟任何人說話。有一天跟高中的家教約吃飯,我當時還很衰弱,描述得支離破碎。家教聽完後說,如果這是他女兒,他一定揍死這個傷害他女兒的男生。我才意識到,喔,原來我被傷害了嗎? 那幾年家人朋友都不清楚我發生了什麼事,只隱約覺得我變笨變遲鈍。慢慢察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麼,是每次看電視、電影,男主角對著女主角大吼大叫,我都有非常受傷的感覺。  圖片|來源 也對「賤貨」、「爛貨」、「沒家教」這類詞彙很敏感,因為從前他都這樣說我。 是到更久之後,才理解,我碰上了一個控制狂,超級恐怖情人。我曾以為我深愛他,其實只是受害者為了活下去,對加害者的信仰。(延伸閱讀:為你挑片|《愛的所有格》完美情人與恐怖情人,是一體兩面) 交往期間唯一意識到自己病了的一次,是下課後在校門口等他載我吃晚餐。他一向不肯提早出門,走出教室才能撥電話。那天他來得晚,我在校門乾等,以前辦營隊的夥伴騎腳踏車經過,好開心過來找我,聊了幾句我開始緊張,怕他又罵我拈花惹草。於是我竟極其失禮地跟對方說:「對不起我男朋友等一下會過來接我,如果他看到我們在講話一定會罵我,你可以先離開嗎?」他說好好好,趕緊騎車走掉。正鬆一口氣,心想安全了,又有另一個學弟騎腳踏車經過,同樣停下來找我。我只好重複一樣的話,他人也很好,立刻走掉。 如今八年過去了,我沒有忘。八年很久嗎?忘不了就代表不久。 可是在那之後,我再不曾有過那麼安穩的生活。後來交往對象幾乎個個都會劈腿、說謊,才發現他還是有一種老派的好處。就算是非常可怕的愛,至少全心全意,如假包換。 這是後話了。 本文摘自楊婕《她們都是我的,前女友》。由印刻文學出版授權原文轉載,欲閱讀完整作品,歡迎參考原書。 《她們都是我的,前女友》 January 18, 2019 at 11:30AM 女人迷 womany.net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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